左非

让死者有不朽的名,让生者有无尽的爱

回云

   “呐,神明大人,给我一个吻吧。”

   少年模样的恶鬼挑起唇角,对他这样说过。

   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呢?似乎已经记不清了,反正,这只是般若无数无心之语中的一句罢了。

   他只记得那时山间行云翻滚,兀自一片空旷。

 

 

   曾经的风神大人是在某日清晨发现了自己的异常的。

   那日他如往常一般醒来,发现身侧散落着一些小巧的,伞状的白花。

   这是……防风?一目连微微蹙眉,若他没有记错的话,这种花应该开在流火的七月,暑热未尽的时候,而不是现在,抓着料峭春寒的末尾,绽放在代表真正春日来临前的微寒空气中。

   是谁的恶作剧吗?然而除了那个始终微笑着的恶鬼,这里已经很久无人涉足,而般若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,他自认为已经摸清了那人的性格,何况自己向来是浅眠的,应是无人能在他休憩时做出这种事。

   那这些花,为何会出现在这里?

   一目连这样想着,却感到喉咙突然被梗住,张口时发现那是一团伞型的白色小花,略微迟疑间,那花跌落在地上,绿茎白瓣混杂在斑驳着青苔的石板间,一时竟寻不到了。

   这种时候,是该着急吗?神明大人古井无波的眼中,也不由泛起一丝疑惑,却也不着急,只是倚着柱子坐下,望向断壁残垣之外的流云。

   那日的天空如往昔一般湛蓝,晨风拖拽着如柳絮散漫的流云,在天幕上留下一丝模糊的白,浅吟着吹拂过他们曾经的主人,轻轻撩起他额前的发,缠绕得规整的麻布便从发丝间透出,似乎连带着连那只沉寂许久眼窝都瘙痒起来。

   般若踏入这座废弃的庙宇时,一目连正好吐出第二簇花,这次那细小的花朵没有落在地上,而是被一目连接在了手心里,小小的白花躺在他的手掌中,而他只是盯着那朵花出神。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来人,抑或是注意到了,却早对般若的突然造访习以为常。

   终归还是般若打破了沉默,类似少年的声音有着蜜糖般的粘腻,被刻意拖长的尾音在空气中漾开,实在是,难以忽视。

   “呐,神明大人。”

   那恶鬼弯了眼角,一如往日地对他露出笑容,也一如往日,一目连没有做出回应,他甚至没有抬眼看般若,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掌心的白花。一目连感受到般若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,最后停留在他的手掌上,或是那朵花上。即使已经习惯了般若的存在,少年的目光仍让他有一丝奇异的观感,并非厌恶,却莫名有些逃避他的注视。

   “这是防风吧?我记得它的花季并非现在啊。”般若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,从他背后伸手拿走了那朵花,方才有些恍惚的一目连只来得及看清少年一截素白的腕子,但此时更引人注意的是背后突然贴近的体温,般若拿花的动作使他们的距离变得岌岌可危,一目连的身体向来偏凉,许是应了风神的职位,许是随了冷清的性子,此刻后背的温热难免使他感到不适,他想要张口阻止,却在转头对上那人的眼眸时骤然失言,终究只是点了点头,依然沉默着。

   般若眯起猫似的眸子,语调上扬带着一丝玩味:“该不会有哪个人敢在神明大人的庙宇里恶作剧吧?”

   一目连很想告诉般若,除了他,这里早已无人造访,人们抛弃他们的神明,便如弃置一件无用的旧衣物一般爽快。曾经繁华闹市,很快也户牖悬蛛网,空梁落燕泥。

   有时候一目连也会想般若为什么会选择他,世上有趣的人和事那么多,他为何偏偏来纠缠自己,静若止水,不动如山,内心早已透彻或腐朽到生不出一丝波澜。而般若和他不一样,或许说他们是两个极端更为恰当,般若耀眼,鲜活,秉一副孩童心性却如金杯毒酒,入口断肠,而他早已成为一潭死水,即使深沉更甚,到底是了无生意。

   神明本就孤高,在失去了信徒之后,尽日只在废弃的庙宇中支颐远望,这么几百年下来,也自认看透了,想通了,却还是不免期待某天会有一人踏着那条破败的小路而来,来吊唁这位失落为妖的神明。他等到了从那条曲折小径前来的人,只是那人并非神明的信徒,而是为神明所不容的恶鬼。

   但这又如何呢,神明尚可堕化成妖,那么这倾颓的庙宇,自然可以容纳那位恶鬼。

   般若见他半晌不说话,或许也是觉得无聊了,挥挥手作势要让背后的黑蛇袭击一目连,这下却是惊得赤龙现身,一时间残破的废墟腾起一团云雾,竟也有几分仙境的意味。

   一目连的眉皱得更深了,他抬手抚摸赤龙让它平静,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。

   “别闹。”

   第三簇小花趁这个档口从他口间跌落。

   般若的笑意更甚了。一目连告诉自己,这已经算好了,依般若的性子,没有直接大笑出声,怕也是因为对自己尚存几分顾忌,他看着般若弯腰捡起地上的花朵,阳光穿过断裂的墙壁倾洒在地面上,拉出几道灰黑的影。

   “呐,神明大人,不觉得你会吐出防风很是讽刺吗?”

   明明你曾经是风神啊。

   明明我曾经是风神啊。般若怕是这样想的吧,一目连只是拢拢袖子,又回归沉默之中。

   “神明大人知道防风的故事吗?”

   他怎么会不知道呢?那位为了挽救自己的子民于洪水之间被禹赐死的先人,他的传说早已随着这味药材传入,据说那时防风氏人头落地,鲜血却是白色的,白血溅过之处,开满了伞般的白色小花,后人便将其称为防风。

   他怎么会不知道呢?毕竟他们是如此的相似,都曾作为一方领主备受敬仰,又同样被抛弃,只不过防风氏是被信仰着的王抛弃,而他则是被自己深爱着的子民所抛弃,但不同的是,时光最终给了防风氏一个公正的评价,而他只能作为一个失去资格的神明,消散在历史洪流之中吧。

   何况,他已堕落为妖。

   即使他仍想守护一方百姓,但在世人眼里,他到底还是一个妖物吧。

   这真的是一件很讽刺的事,最后一位记得他是神明的人,竟是一位恶鬼。

   他望进般若的眼睛,却觉得喉咙愈发瘙痒难耐。

   咳嗽声打破沉闷,周围散落一地白色的花朵。似乎更严重了啊,目光扫过地面,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啊,一目连无端想要感叹,叹息却带出更多的花朵,飘洒在显得灰蒙破旧的地面上。

   “那么,神明大人,可曾听说过花吐症?”

   这次的语调似乎更为轻佻,一目连试图开口教育他,只是无奈喉口尽是接连冒出的花朵,让他无法发声。

   “阿拉,神明大人,总是这么沉默呢。不如让我来告诉神明大人吧。”无视了周围接连的轻咳声,般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“只是不知神明大人,何时有了喜爱之人呢。”

   其实一目连也是有所耳闻的,所谓花吐症,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,郁结成疾罢了,虽他久居深山,风却时不时能为他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,即使在他堕化之后只能从风中捕获只言片语,但作为多年来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,一目连已经满足了,直到后来,那个唤作般若的妖怪踏着山路而来,一并带来了外界鲜明的气息。

   然而他会喜爱着谁吗?他已数百年未见他人,若说爱的话……

   “我喜爱这方水土,和我的子民。”曾经的神明抬起头,压抑住咳嗽的冲动,望着般若的眼,一字一顿,说得分外认真。

   一时沉寂。

   直到般若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大笑,遭了一目连警告性的瞪视后才勉强停歇。

   “神明大人,你还真是有趣呢。”般若抬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,声音同肩膀一样微微颤抖着,怕是还没平息下来,“据说花吐症唯有与心爱之人的一吻能解,那么一目连大人您是要去亲吻土地吗?”

   看到某位前神明似乎真的开始考虑自己的提议,般若发现这个人有时似乎耿直地可怕。

   流云忽然遮蔽了太阳,稍稍昏暗下来的环境,却使他们的视野更为清晰。神明大人还是挺好看的呢,般若这样想着,嘴角又上扬一分。

   开口,仍是如蜜糖一般的语调:“呐,神明大人,既然你不知道你所爱何人的话,不如给我一个吻,怎样?”

   “别闹。”一目连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,却更添一分威严。

   “无聊。”般若对他扮一个鬼脸,故意提高了声音,孩童般俏皮。

   怕是谁也想不到,这幅皮囊之下,潜藏着一个怎样的恶鬼吧。

   般若是不是,和自己讲过他的故事?撕裂面孔的痛苦,即使是曾身为神明的自己也无法想象,怕是也无法承受吧。般若曾半开玩笑地问过他自己是不是因为生的可爱才能被他留下,一目连没有回答,却暗想他怕是因为那人的决绝才留下他的,般若对自己太狠,狠到承受一次次撕心裂肺的痛苦,只为了报复一些愚昧的人,在折磨他人之前,他已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,千疮百孔。般若是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。风神过于温柔,温柔到为不属于自己的职责放弃一只眼,温柔到被子民抛弃后仍默默守护这方水土,温柔到即使早已身为妖物也不曾杀死过一个生灵,他只想在这深山中与赤龙为伴,直到石柱都随岁月腐朽,直到山峰被时光磨平,直到世上再无人需要他的守护,但般若闯进来了,一目连如同死水的生活,因他这颗“石子”,泛起一层层的波澜。

   般若似乎曾请求过他的吻。那时的恶鬼扬起头,笑容八分天真二分狠戾。他说。

   “呐,神明大人,给我一个吻吧。”

   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呢?似乎已经记不清了,反正,这只是般若无数无心之语中的一句罢了。

   他只记得那时他在般若眼中看到了山间的流云,带一丝缠绵的柔美,一丝目空一切的孤傲和一丝似有似无的空虚。

   般若会不会,也是一个寂寞的人。

   一目连这样想到。

   “神明大人,在这种时候走神可不对哦。”

   般若的声音在耳侧响起,回神才发现恶鬼不知何时走近,温热的呼吸扑在耳畔的皮肤上,踩踏着散落一地的防风花,少年式纤细的手臂环上自己的,般若微微踮起脚,拉近了自己与他的距离。

   “别,唔……”

  这或许是一目连数百甚至上千年间,第一次体会到名为惊吓的情绪。

   金发的恶鬼拉住他的领子,在他愣神间吻上他的唇,仅仅是蜻蜓点水般的吻,般若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唇,在一目连来得及作出反应前便分开了。他呆滞着感受到那人修长的手指滑过自己的唇,耳边传来般若慨叹般的言语。

   嗓子似乎不再发痒了,一目连只来得意识到这个。

   “真是迟钝呢,一目连大人。”

   “不,比起迟钝,更像是愚蠢吧。”般若微微鼓起脸颊,半是生气半是撒娇。

   “明明这么多年来,见过神明大人的,只有我吧……”

   蜜糖般的声音,诱惑似的语调,般若,确实是金杯毒酒。

   一目连望进般若鎏金的眸子,他看见了山间的流云,还有,穿透行云的,灿金色的阳光。

   谁能怀忧独不叹?一目连不说,但他确实是寂寞了,他逃避自己太久了,久到他分不清自己空守神庙是为了守护还是信仰,还是为了等待某个人,等待某天有人踏花而来,找到这位失落的神。

   他想他等到了。

   他拉下般若的手,靠在自己的胸口,然后亲吻了对方。

   希望这次的吻,会持续得久一些。

 

 

   时光真的很可怕,汹涌奔流带走了一切曾以为难忘的事物,比如他根本记不清那时般若唇的触感,记不得他们之后的对话。

   但一目连记得那日山间的回云,洁白之外,笼着太阳金色的光。

By 左非/Chalice

 

     最后的一点小科普,回云有两个意思,一个是行云,流云,还有一个是中药防风的别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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